从王仕花在燕尾镇的新居出来，天已经要黑了。这离他们原来的住处并不远。

“房子装修好之后，他没好好住上一天。房子这么好，可我住不惯。我住惯了开山岛。老王不在了，在我心里，哪都不是家了。只有老王待过的开山岛，才有家的感觉。”王仕花称王继才为“老王”。

这几天，我的脑子里一直交织着很多画面。三访开山岛，两度和质朴、谦和的王仕花促膝长谈，使那些画面更清晰了。

32年，无数个瞬间。每个瞬间，都让我无法平静。

两个普通公民的“失联”

六七年前，你若在去开山岛的港口或他原来住的村子打听：请问你们认识一个叫王继才的人吗？

问到年轻人，年轻人摇头。问到孩童，孩童更是不知。偶尔碰上一两个中老年人，可能会想了再想，说：“有这个人，但后来不知去哪了。”

王继才作为一名基层民兵去守岛，一守就是32年。

守岛后，他把家从原来的灌云县鲁河村搬到了港口的气象站附近。因为长年不下岛，人们确实渐渐把他遗忘了。

30年，中国城乡发生了很多变化。交通、经济、户籍制度，以及人事的更替。一个湮没在人群中的普通人，本就无人注意。

王继才的身份也是问题，拿乡邻的话说，他是个没身份的人：不是公务员，不是军人，不是打工者，也不是农民。他的名字除了户籍登记部门可查外，不在任何籍册上。鹿鼎平台登录

他的妻子王仕花第一次上岛探望独自守岛的王继才，目睹了岛上的生存环境，哭成了泪人。但她也知道，她劝不回憨厚耿直的王继才。思前想后，王仕花决定辞职。

她要上岛来陪丈夫，“他一个人太孤独了，自己生火、做饭，什么都一个人，我舍不得他，我要给他做后勤。”王继才迎来了他此生最忠诚的一位战友。妻子王仕花放弃小学教师的身份，成为守岛的编外队员。

王仕花是“编外”，王继才算起来也是“编外”，他的身份只是一名民兵，是无数预备役人员中的普通一员。

“是什么身份、职业、律令，让你们32年守着祖国黄海边防的最前哨？”我问王仕花。

“就一个普通公民吧，普通的民兵、老百姓，我们守岛，只是按照组织交代做好本分。我们只是一个普通公民。”王仕花说。

33年前，开山岛在驻守部队撤防后交由地方民兵驻守。开山岛虽然只有两个足球场大，但它是黄海边防前哨，是军事要地，必须有人值守。在王继才之前，有九任民兵值守过开山岛。

1986年7月14日，鲁河村民兵营长王继才领任务上岛。

2018年7月27号，他突发疾病，一句话没留，倒在了开山岛上。前后32年零13天。一万多个日日夜夜，他都在开山岛哨所上度过。

1986年，26岁的王继才，决定要每天在开山岛上升起国旗。彼时岛上的状况：没淡水、没电、没通讯设施。岛上几乎都是岩石，没有泥土，寸草不生。有一块小菜地，土是当年守岛的战士从陆地上一点一点背进来的。所有生活物资都需要补给，无法自创。到了黑夜，更是只有孤独和海浪的喧哗。海风常年肆无忌惮地在岛上穿行。若是台风季，台风呼啸着拍打着岛上的一切，像要把人撕碎。由于四周是海水，一年到头盖的被子都是湿漉漉的，像被水汽蒸过。盖一床干燥的被子睡一觉，那几乎是无法实现的梦想。王继才身上终年患湿疹，从没好过。海风连着刮不停时，船靠不上来，生活补给不到，米粮断了，连着十天、二十天只能抓海里的鱼吃是常事。鹿鼎平台登录

“我也想请求下岛，可就是说不出口。”朴实的王继才答应守岛后，亲身经历了岛上生活的艰难和孤寂，更是张不开口提下岛的要求。

“我下去，那就要有另外的人上来。环境这么苦，谁来不是这样的生活？”王继才心里清楚，开山岛作为军事要地，总要有人守，总要有一个人牺牲个人的生活来驻守它。

特殊的“后勤服务队”

岛上不出淡水，所有淡水都靠后方补给。后来，王继才向组织提出自己解决饮水问题。王继才觉得，老让后方送淡水，太给组织添麻烦。

王继才的解决办法就是——喝雨水。他观察到正常情况下，岛上常下雨。但雨水混浊、咸苦，王继才就发明了一个净化雨水的方法：抓来很多泥鳅，放在囤雨水的水窖里，用泥鳅净化雨水。净化后，再烧开，然后饮用。逢着旱年，雨水少，就连雨水也舍不得多喝。鹿鼎平台登录

上岛后，王继才觉得不能就守个岛，写个值岛日记，还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。于是他决定修路，修一个好点的码头。确定计划，他就开始从海里一点点淘出沙子，再一袋袋把沙子背上岛。

修码头需要很多沙子。王仕花就帮着一起抬沙子，但每次抬沙子时，王继才都把重量分到自己那一边。“和他一起30多年，所有用力气的活儿他都不让我干。”王仕花说，有一次背沙子时，王继才摔伤了手臂，伤口红肿发炎，一天比一天严重。因为没有电话联系外面，王仕花只好天天站在岛上，拼命地、不停地挥着衣服招船，直到第五天，才被一只路过的船看到，把王继才送下岛治疗。因为拖得久，他差点没命。平时生个小病，只能靠自己吃药。

1998年，王继才父亲去世，因为风浪一直不停，船靠不上来，他根本没法出岛。后来，母亲去世，大女儿结婚，儿子高考，他也都没赶上下岛……

鹿鼎注册:www.so2349.com

“不麻烦组织，我开不了口提要求。”这是王继才和王仕花说过的话。在他心里，组织上的事就是自己家的事，“自己这么大人了，难不成有一点事都去和家长讲吗？”鹿鼎平台登录

为了不给组织添麻烦，王继才决定，自己能解决的问题都自己来。“我能克服的就都不是困难。”

为了解决长期给岛上补给食物的任务，也为了照顾下岛读小学的儿子，王继才决定，让他11岁的大女儿停学，来承担这一切。他的女儿，后来成了名副其实的开山岛后勤队。

一开始，听说要停学，女儿一直哭。王继才也觉得对不起才十多岁的女儿。“老王什么都不想向公家开口，当时的实际情况，我们没有其他办法。”王仕花说。

王继才开始守岛时，大女儿才一岁多。王仕花上岛后，交由奶奶照顾，奶奶身体一直不好。她还不到12岁，但在这个家庭里，她就被视为大人了。

这一年，奶奶身体更加不好了，不仅不能照顾孩子，自己也需要他人照顾。于是，王继才这个岸上的家，正式交由这个11岁的孩子，她接替奶奶成为家长，负责为上学的弟弟做饭、洗衣。

一个小小女童担起了生活的重任。

以劳养武的政策实施后，女儿还要负责卖爸爸从岛上托人送下来的海产品。卖了钱，就买米、面、油、盐等岛上需要的生活用品。然后每周到码头上，挨个询问出海的船能否绕到开山岛，给爸爸妈妈送去物资。

有人回应了，她就要迅速回去把带给爸妈的东西搬上船。上岛的物资还包括用于生火烧饭的煤。要把一袋袋煤背到码头再背上船，这一项工作的苦累就连成人也艰难，更何况是一个小女孩。鹿鼎平台登录

两年后，大女儿13岁，王继才给女儿买了一辆自行车，有了自行车，女儿再也不用肩膀来回背这些物资了。女儿高兴坏了。这个后勤队长她一当就当到了结婚、生子的年纪。为了把这个后方工作做好，结婚后，女婿也搬到了码头边，一起加入这个特殊的“后勤服务队”。

2019年9月25日，王继才要到北京参加国庆典礼。离开两三天，开山岛怎么办呢？他有办法，他把女婿喊上了开山岛。让女婿替他守岛、升旗。

儿子王志国出生在开山岛，7岁才下岛。这个在岛上出生的孩子，从出生到他7岁下岛，都是和爸爸、妈妈在一起，从没到人群里去过。没有玩具和玩伴，日常所见，只是蓝天、哨所、灯塔、海鸟、台风，闻到的只是海水的腥气，不是花香、草树在各个季节的气息。

5岁时，王仕花认为他需要识字读书了。夫妻俩便打扫了一间旧营房当教室。

王仕花在旧营房的门上用粉笔写了五个字：开山岛小学。儿子王志国成为这个中国人数最少的一座小学里的学生。

课程设置和其他小学无别。语文、数学、音乐、美术、体育。在这里，王仕花重拾旧业，又当回了小学教师。两年后，夫妻俩决定让儿子下岛进正式的小学读书。儿子大了，他需要进入到有人的环境，起码要去人群里生活。鹿鼎平台登录

国旗升起的地方，就是祖国

升国旗，是王继才夫妇每一天开始的仪式。一年365天，哪怕刮台风，他们也坚持不间断。国旗天天升起来，好像也带给了他们过好新一天的力量。时间一长，往来经过的船，也不约而同地把这一面旗当成了海上的航标。

国旗飘扬，蓝天下的这一抹红色，让一天接一天的传递也有了节律，有了驿站，让无限重复的单调生活有了亮色。

2011年9月底，王继才受邀请参加“五星红旗，我为你骄傲——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62周年文艺晚会”。晚会上，王继才认识了董立敢，天安门国旗护卫队、国旗班首任班长。董立敢说，将赠送一个旗台给王继才，择日亲自护送到岛上。

王继才升国旗用的是自制旗杆——把几根竹子一根一根接起来，接口处用铁丝、绳头捆绑紧，最多只能接到5米高。岛上没有土层，旗杆都是插在岩石缝里，然后再用各种办法固定。升旗的位置是小岛最高的一处地方，在灯塔下边。有一次，因为台风太大，王继才在升旗时被风掀倒，摔到了岩石下，折断了三根肋骨。

2012年元旦，董立敢带着他的三个战友——国旗班第八任班长赵新风、三班班长常超、国旗护卫队原中队长刘建光一行四人从北京起程，带着升旗台，来到了开山岛。鹿鼎平台登录

这天，海上7级风浪，平时一小时的航程走了两个多小时。与董立敢同行的三个人不同程度地晕船，吐得翻江倒海。上了岛，四人不顾晕船的不适，立即安装旗台。董立敢赠送的移动式手动升旗台，是当时最先进的升旗装备。而且旗杆是不锈钢的，可以在10级台风中屹立。旗台安装完毕，董立敢将一本《升旗手册》赠给王继才。然后，又示范了一遍标准的升旗动作。这天的升旗仪式，升旗手是王继才。董立敢、常超做护旗手，刘建光负责喊口令。他们一同唱起国歌，注目一面崭新的国旗在新一年的第一天庄严升起。

常年的岛上生活，让王继才深受风湿疼痛的困扰，而这一天，他忽然觉得浑身哪都不疼了，他挺直腰板，向国旗敬礼。

这一个海上的小小哨所，这一面国旗，是他和祖国之间最紧密的凝结剂。

董立敢离开开山岛时，带走了换下来的国旗，这面国旗现被收藏于北京国旗博物馆。这面旗上，有他们六位升旗手的签名。王继才在签名前，还写了四个字：热爱国旗。

王继才守岛的第9年，孩子们陆续长大，乡邻们都渐渐过上富裕生活。而自己常年在岛上，根本没办法经营家庭。自己也快40岁的人了，过得下无寸土，上无片瓦，孩子们也无人照顾。他大姐多次上岛劝说他下岛好好把日子过起来。在大姐的劝说和妻子的期盼下，王继才写了辞职报告。他带着这个报告去找县人武部的王长杰。王长杰是当年代表县人武部让他守岛的领导，他只有去找他。到了县城，他才知王长杰正在生病。病房里，王长杰对王继才说：“我没看错人。岛交给你守，我放心。”王继才手按在怀里的报告上，抽不出来。他没有开口。他开不了口。一是王长杰正生病，二是王长杰的话让他无法开口。不久，王长杰因病去世。王继才的心，忽然地、彻底地静了下来。这一生，交给开山岛就很好。多年的岛上驻守，他与开山岛已融在一起、密不可分了。而且他也发现，只有在岛上，自己的心才是安的。鹿鼎平台登录

王继才、王仕花两个人一言九鼎、一诺千金，宁可委屈自己，也不给他人添麻烦，不为自己的事提任何要求，他们不怕吃苦受累，踏实地把一件事做好，虽然一生平凡，只是默默地做着不为人知的一件小事，但祖国、人民不会忘记他们，会为他们的坚持而骄傲。

王继才走的时候，爱人王仕花、三个孩子都不在身边。他没留下一句话。2019年春节，是王继才走后的第一个春节，王仕花和三个孩子乘船回到了开山岛，从初一住到了初五。王仕花说：“老王住过的地方，才是我们真正的家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