身居牛津大学的日子，作者以笔记体的方式琐记时事。写作中，既能感受到来自于记者敏锐的洞察力，也有属于作家的丰富感受力。以日复一日的记述，他对周遭世界正在发生、正在演变的一切娓娓而谈，以简洁文风和人文性的笔触构成一部真实可信的个体当代史。

2017年4月29日周六牛津春寒再袭

早餐，邂逅一位女博士生，来自马耳他，地中海中部的南欧岛国。她学天体物理，专攻宇航图像分析，这学期在牛津客座。马耳他是英联邦最小的成员国，也是欧盟最小的成员国。查词典，马耳他一词来源不明，可能是腓尼基语“避风港”的意思。马耳他人口不到50万，小于上海一个街道的居民数，面积300多平方公里。出生在幅员960多万平方公里的大国，我很好奇微型国家的国民对时空的想象。马耳他国虽小，但用三种语言，英语、马耳他语，还有意大利语。主要居民为英国人、阿拉伯人、印度人。历史上曾被罗马、阿拉伯、法国、英国殖民，宗教也多元庞杂，算是基督教国家，不鼓励女孩接受高等教育。像她这样受到最好教育的女子，应是寥若晨星。

她说马耳他的大选提前，6月初她要回国投票。我好奇，旅居海外的马耳他人，多少人会回国投票？她说应该不少。马耳他选举法不允许委托投票，要投票，只能本人到场。为鼓励公民回国投票，国家有专项资金支付往返机票，由马耳他航空执行。游戏规则是，投票后不可久留，应很快离境，否则成了公费探亲。她会提前几天飞首都瓦莱塔，投完票，再飞回英国。鹿鼎娱乐注册

骑车去图书馆，计划泡上一天。外人对博德利图书馆常有错觉，以为只是独栋建筑，其实它是牛津图书馆的统称。名气最大的是圆顶的Radcliffe Camera（拉德克利夫楼），明信片上牛津的标志。这里的Camera，不是照相机。拉丁语Camera的历史，当然比照相机早很多世纪。原意是大房间。

我查阅的书，多与历史和哲学有关，去Radcliffe最合适，那里是个历史馆。博德利图书馆建于1602年。最初的藏书来自一位名叫博德利的牛津校友，共2000册。这栋圆顶建筑下面，有庞大地下室，可存放60万册藏书。

20世纪初，牛津一些学院开始接受中国留学生，比如基督教堂学院、耶稣学院、新学院（New College，我现在寄宿的学院）、林肯学院、埃克塞特，最早来牛津就学的中国学生名叫梁联朝，是位广东富商子弟，埃克塞特录取了他。那年，学院共招收36名学生。入学纪念照上，他站在最后一排，个子不高，是唯一的亚洲人面孔，神态自若。毕业后他前往伦敦考取了律师执照。除此之外，外界对他生平了解有限。他的入学悄悄开启了中国人的牛津时代。1933年，英国政府决定向中国退还部分庚子赔款，仿照早年美国对庚款的处理，建立“中英庚款奖学金”，资助中国学生赴英留学。鹿鼎娱乐注册

1933年设考遴选。首届186人应考，录取9人。1934年，289人赴考，榜首是一位名叫俞大絪的才女，读英国文学。此女家境了得，是曾国藩曾外孙女，国民政府交通部长、国防部长俞大维之妹，复旦校友陈寅恪表妹。1935年，奖学金名额增至25位，由北大教授傅斯年、楼光来等50位海归学者担任主考。傅斯年留英，先就读于爱丁堡，后转到伦敦大学。楼光来研读莎士比亚，哈佛毕业。那年262人报考，其中包括钱鍾书。据记载，钱考了87.95分，不仅是当年度的状元，也是三届考生中分数最高的。笔试由三部分组成，综合35%（中文15%、英文20%）、专业（60%）、作品发表（5%）。

钱锤书的学院在市中心特尔街，与拉德克利夫一街之隔。走上后花园的高台，大圆顶就在眼前。喜欢文字游戏的他，给Bord（博德利）取名“饱蠹楼”。他是超一等书虫，可见其狂喜心情。

博德利从2000册藏书起始，目前藏书规模已达1200万册，仅次于大英图书馆，大英图书馆和博德利是英国法定送存的公共图书馆，仅此两家。在英格兰、爱尔兰出版的任何书籍都必须送交大英和博德利保存，在英国发行的绝大部分书籍也须按照惯例礼赠这两家收藏。当然，大英图书馆要庞大更多，现藏书1.7亿册，为全球规模第一的公共图书馆。鹿鼎娱乐注册

牛津各学院，都有独立图书馆。规模不一，各有春秋。历史上，各学院图书馆自成体系、藏书兴趣不一，与大学图书馆分庭抗礼。前些年，学院图书馆已被大学全部收编，104座各类图书馆，统统收归博德利名下。

刷卡进入拉德克利夫馆。木地板早已松动。每踩一步都伴着吱嘎的轻微响声，似乎是肃静的提醒。这些地板或已吱嘎了上百年，安静得让人窒息，除了书籍翻页的窸窣声。拉德克利夫楼共三层，由詹姆士·吉布斯设计，新古典派的建筑风格。

这里最早是安妮女王医学院图书馆，都是医学与科学图书，后与博德利合并，成为总馆的主阅览室。底层书架林密，转了一圈，无一空座。我前往二楼，走过长长的弧形大理石台阶，头顶上方，是几幅油画肖像。其中一幅既非牛津出身的将相，也非大思想家或科学家，是当年建造拉德克利夫楼的首席石匠。

鹿鼎娱乐平台注册:www.so2349.com

二层中间，有个环形查询区，是图书目录终端。四周，长条的书桌，伞状发散出去。每张书桌，两侧各可坐四人，似乎都有主人。牛津的学期短，作业压力更大。我移步到三楼。与一楼、二楼不同，三楼完全静音，禁止使用手提电脑。这层还有座位。需求和约束成反比。约束多，需求相对就减少。反之亦然。三楼是个“Mezzanine”，建筑上称为夹层，层高低些。鹿鼎娱乐注册

我选了尽头最靠边上的书桌，桌号48，桌上贴有告示，说明规矩；查阅书籍时，先得在目录系统查明书架号。找到对应书架和书籍后，必须填一纸查阅单，写明阅览者身份，书的目录信息，再把阅览单插回书的原位，便于图书员回收、上架。我围着书架走了一圈，三层多半是英国史和世界史。拉德克利夫的书，只供阅览。找到我要的书，“二战”时期的英国新闻管制及运作，特别是如何应对纳粹德国。

睡前，在油管上找《马勒第一交响曲》，是阿瑟·鲁宾斯坦指挥维也纳爱乐乐团。马勒在维也纳学音乐，在维也纳歌剧院成名，也在那里结婚。维也纳上流社会的反犹，从来就在光鲜与优雅中潜伏着。这是一个奇人。执掌维也纳歌剧院时，他也是院长。他是事无巨细的完美主义者，甚至把领座员的仪容服装都管了起来。音乐学家津津乐道于马勒宏大的音乐叙事和精巧结构。马勒于我，更是感性的。他让脆弱的人性有逃避、疗伤和安息之地。他骨子里的波希米亚风情，让痛苦得到救赎。我上课前，有时先给学生放一段古典乐，四五分钟，让学生知道世界上有如此神圣、崇高的声音，如贝多芬的钢琴协奏曲《皇帝》、斯美塔那的交响诗《伏尔塔瓦河》、维瓦尔第的《四季》。音乐是一个避难所。爱因斯坦拉得一手很不错的小提琴。有人问他是否恐惧死亡。他答：人死了意味什么？应该是再也听不到莫扎特了。鹿鼎娱乐注册

2017年5月6日周六伦敦晴好

一早直奔考文特花园苹果旗舰店。技师查了案底，上次碎屏是去年此时，在上海，正巧一周年。让我下午4点取。考文特花园，在伦敦市中心，与唐人街紧邻，是个大俗大雅之地：有皇家歌剧院，几十家西区高雅戏院，也是杂耍艺人汇聚地，更藏着伦敦红灯色情区。伦敦街头杂要是一绝。街头艺人靠技艺吃饭，伦敦这拨另有一功，幽默自黑、深谙人性，了不得的心理大师。我最感兴趣的是他们的即兴表达和控场。中国古话说，眼观六路，耳听八方，说的应该是他们。政治家可从他们那儿学些皮毛。英国有些政客属于“杂耍型”，在现场，他们控制我们的惊恐喜怒，作弄我们的虚荣，又不过于难堪。你的情绪甘愿让他摆布，给他掌声。他们对围观人群有分层管理，最见功底的是如何让看客最后一刻掏出“门票”来。表演在高潮中结束，掌声未落，他早已锁定想滑脚、看白戏的“观众”，口中软硬兼施，像一枚长线的鱼钩，用负罪感钓住你，叫你无法脱身。多数看客，在他魔力的驱使下，乖乖掏出些零钱，丢进黑色礼帽。鹿鼎娱乐注册

黄昏，取回换了新屏的手机，收费139英镑。按面积算，这绝对是世上最贵的一块玻璃。拐角上，Mac化妆店门口，动物保护者正抗议该店用动物做化妆品实验。领头男愤怒得脸都变了形，青筋爆出，鼻上爬满汗珠。他和十多位环保人士，正对进出店铺的顾客狂吼。一名路人上前质疑抗议者骚扰顾客，气氛升温。店内一些女顾客面露忧色。任何运动，似乎都有内生的暴力倾向与恶习。

入了春，英格兰的白昼开始拉长。回到伦敦家，快8点，太阳仍不落，搬了垫子躺在花园看书。再去附近Waitrose超市买吃的：三文鱼、无籽葡萄、意大利通心粉、鲜牛奶、纯果计、黑巧克力、矿泉水，账单上不到20英镑，比中国便宜许多。光顾Waitrose已20年。几位熟悉的店员，从中年已到老年。那位叫依莲的，初识她时，才20多岁，高挑、漂亮、外向，现在已显老态，眼里的光亮褪去，脸上起了皱纹。英国人更易见老。那个男收银员，说话轻声，从来礼貌但寡言，如今络腮胡子全白。年复一年，不知不觉间，看着他们变老。他们看我，想必也是如此。时间，把丰满磨成干瘪，青春化为萎靡，生命之泉慢慢榨尽，化为尘土再育生命。前面有位老人推着购物车，碎步，慢慢挪动。他已佝偻，仅比购物车高出一头。老人们吃得少，多半买几根香蕉、一根黄瓜、两只西红柿、一小桶牛奶。我们这代人能逃脱这种命运吗？鹿鼎娱乐注册

若直译，Waitrose就是“等待玫瑰”的意思。对这家超市，我素有好感。它价钱贵点，但服务一流，质量从不敢造次，员工和气，有求必应。1995年，经过两年多的劝说，我先预订了机票要挟，卧病近20年的母亲终于答应到伦敦小住，老爸全程护送。那时，她早已足不出户，心情越来越坏。

母亲原籍浙江奉化，爱吃海鲜。一天去Waitrose，见有煮熟的海螃蟹，买了3大只回家，每只有1斤多重。姜葱蒸热，让母亲尝鲜。几天后又去购物，经理问起螃蟹。我说味道不错。不过母亲还是喜欢买活蟹现蒸。他听后，觉得这是批评，坚持把螃蟹钱全数退我，我不肯收。他说既然母亲不够满意，店里得有所表示。母亲思想正统，对英美帝国主义素有戒心。“海蟹”事件后，看得出她对英国的态度有所松动，津津乐道把故事说给亲友听，觉得英国有人情味，讲信义。

我推着母亲的轮椅去埃菲尔铁塔，排队买票。烈日下，上百人的长队。一位工作人员跑来说不用排队，直接登塔吧。我说我们一家四口。他说，与她一起的门票免了。他解释说，政府鼓励家人多带残疾人士户外活动。作为奖励，除了残疾人优先，直接照顾残疾人的家属门票也免。我注意到，母亲的神情有些异样，虽比平时寡言，但脸上多了些光泽。漫长的年月里，她总自责拖累了家人。那天，我们借了她的光。鹿鼎娱乐注册

（《牛津笔记》张力奋/著，学林出版社2020年10月版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