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
蔡其矫人生的三大夙愿之一，是出一部有质量的传记。他的人生经历丰富多彩、跌宕起伏，和国家命运、时代变迁、文坛起落紧密相连。他在多个场合说过，自己是一块跳板，一个台阶，踏着它是为跃向对岸或走向高处。所谓跳板，就是过渡，起到一种承前启后的作用。这样说来，记录他人生经历和创作道路的传记，就不只属于个人，对别人，对后来者也有对照启发的意义。

从常人看来，蔡其矫要实现这个愿望没有什么大的困难。他是著名诗人，又在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任教5年。用闽南话说是“自己手脚会动”。而且，好友曾阅早就着手编写年谱《诗人蔡其矫》，可以帮助提供线索激活回忆。真要动笔，关起门来一两年工夫就能基本搞定。然而，蔡其矫没有这个想法。

2002年1月28日蔡其矫致张欣的信中，透露了个中的原由——

“牛汉主编的《新文学史料》很早就约我写自传。但是我看到别人所写的都不能完全真实，自恋的倾向太明显。不敢说真话大约是这时代的通病。如果我按你提的十问回答，那就要说出一些出你意料之外的思绪，而这是为时局所不允许的。”

的确，新中国成立以后政治运动接连不断，风向变幻，白云苍狗。一些自传、回忆录不同程度存在美化自己、文过饰非，坏了读者的阅读兴趣。但是，那是写的人的问题，好的自传也有的是，不能因此就否定自传的价值。蔡其矫的不肯动笔，和他的心性秉赋、文学爱好是有关的。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说：“我很懒，笔生涩，对散文生疏，惟有诗能使我兴奋。”他也曾在好友促成下决定写一篇8万字从童年开始的回忆录，终因“胆怯”“没把握能把它写好”而放弃。在1988年1月18日给舒婷的复信中他说——鹿鼎娱乐平台登录

“我确实怕活着的时候看到传记。不真实无法自在，其（真？）实也再无自由。我是到晚年方真正快乐，让我再快乐一些日子吧！不过，你前不久提出的，把我的有关资料留你保存，心里非常赞成。”

他心里一直矛盾着，不过传记是总有一天要出的。然而，他心中属意的人选又会是谁呢？

二

蔡其矫认为文学评论应该力求“恰当、有力、能服人”。他对诗歌研究者对他的评论，有意无意的溢美和拔高保持警惕。大约是1980年3月，他在给女作家周佩红的复信中直率地提出批评——

“你的文章，赞美之词过多。一两天之后我再详细谈点意见。一个希望是尽量写得客观，有分寸。”

2004年7月28日，他复张欣的信开头就这样说——

“七月二十四来信及文稿今天收读。你对我过分推奖了!我也是经过个人崇拜和民歌迷途的自卑惨状，与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一样觉悟太迟！使我挺过来的是对诗的热爱。”鹿鼎娱乐平台登录

在2005年5月致张欣的前后两封信中，都谈到某大学教师的论文《蔡其矫论》。他难掩失望，动情地说：“读后颇有知我者少数人，不免落泪！”并直接指出“第三部分写得不准确”。

1986年5月，福建省作协组织召开为期三天的蔡其矫诗歌讨论会，蔡其矫称之为“孤寂中辉煌的盛会”，但事后他却又是不客气地说——

“前年福建召开我作品讨论会，雷声大，雨点小。真正有分量的论文，没有。”

由此可见蔡其矫对文学批评所持的严格标准。对传记写作他同样有很高的要求。在1986年6月23日致陶然的信中，他说——

“我觉得有参考必要，还是世界上名家的传记，自传或小说体的都好，甚至是一些画家的，写得都很精彩。八万字的著作，必须一看就放不下，文字不讲究是不行的。角度的选择，行文的波澜，不可缺少……作家的任何著作，都必须告诉人以真理，都要让读者从其中体会到人生的奥妙。”

“一看就放不下”“告诉人以真理”“让读者从其中体会到人生的奥妙”，这就是他为自己未来的传记勾画的理想面目。

“众里寻他千百度，蓦然回首，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。”寻寻觅觅，蔡其矫终于找到了“那人”，他就是福建省文联的文学评论家和传记作家王炳根。鹿鼎娱乐平台登录

蔡其矫“看中”王炳根简单说来主要有三个原因。一是王炳根是福建屈指可数的优秀传记作家。二是王炳根的文笔和手法很入蔡其矫“法眼”。传记初稿个别章节先在文学期刊发表，蔡其矫读后很是赞赏：“有分析，有议论，有引诗，总比长篇评说更诱人。”三是同属福建文联的人，互相熟悉，沟通方便。

蔡其矫把王炳根视为合适的不二人选，他用带点炫耀的口吻对记者说：“我们福建有个传记作者叫王炳根，已经写了《冰心传》和《郭风传》，现在正在写《蔡其矫传》。”

三

认准了王炳根，蔡其矫对他的写作给予了充分的信任和全力配合支持。

写作准备阶段，蔡其矫对王炳根在包括手稿、照片、文件等方面的资料搜集，有求必应。为方便采访，他甚至是预先安排好自己的活动计划，然后腾出一长段时间，交给王炳根，“都可由你支配”。8年中，仅是记录交谈的录音带就有30余盒之多。提供了许多首次披露的独家材料，增加了未来传记的真实性、丰富性和权威性。

写作过程中，蔡其矫保持与王炳根交流情况，沟通看法。在2002年12月的一封信中，他说——

“传记的写法，应该不太拘泥于事实，作者主观的评判、文学化、虚化、抒情化等等，应该是允许的。甚至可以从我的一些有关的诗句中，引出一些场景，可以看到可以感到的内情。总之，文学味多些为佳。”鹿鼎娱乐平台登录

蔡其矫的配合和支持，王炳根体会至深——

“我在写作他的传记时，前后有几十小时倾心相谈，他几乎是不掩藏内心世界的哪怕一个角落，搜肚刮肚地如数如实相告相诉。这令我非常感动。一段时间，面对真实到令人生畏的传记素材，我倒有些犯难……”

蔡其矫总是尽可能地提供各种需要，从不对具体文本横加干涉，自觉维护作者的独立思考和主观评判。即使文稿中个别部分对他提出不完全符合实际的苛责，譬如关于他在朦胧诗争论中表现的批评，他审读时也不持异议。书稿完成之时，蔡其矫履行正式授权手续，明确表示：“书中史实本人已经审阅。”承担责任在先，解除作者的后顾之忧。孙绍振为书作序，他在《序》中高度评价蔡其矫“诗坛独行侠”的风骨和独创，但对他的“不必忏悔”说表示孤疑，语言犀利。蔡其矫洗耳恭听，默记于心，显示了一位名诗人的宽阔胸怀。在书的《后记》中，王炳根对蔡其矫的合作与大度，表达了真诚的感谢。

2003年3月，传记《少女万岁》由海峡文艺出版社出版。2004年5月，第十四届全国书市在桂林国际会展中心举行。为了及时推介，扩大影响，繁荣文学，蔡其矫和王炳根一起，参加了《少女万岁》的签名售书活动。鹿鼎娱乐平台登录

四

来到桂林，蔡其矫的心情多少有点失落。当地记者方正的“独家专访”《“诗坛独行侠”蔡其矫诗意人生》记录了当时的几个情景——

“桂林星级酒店云集，蔡其矫却被安排住在一间地段偏远的小招待所里。条件简陋，空间局促，蔡老前晚洗澡时不慎摔了一跤，虽无大碍，但让一向健旺的他行动变得有些迟缓，说话也有点吃力。”

“蔡老此行是为福建作家王炳根的《少女万岁——诗人蔡其矫》一书签名售书的。当记者来到一字排开的签名售书广场时，蔡其矫正独自坐在自己的摊位上，面前没有一个要求签名的读者。而旁边的作家周国平此时正被众多读者簇拥着，忙得不亦乐乎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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显然，《少女万岁》和蔡其矫都受冷落了。釆访时方记者竟然抛出一个让蔡其矫略显尴尬的问题——

记者：刚才在签名售书中，很少有读者认识您。这和您的命运有点相像，热情似火却备受冷落。您如何看待这种不公正的待遇？

蔡其矫：这很正常啊，我不会在乎的。要做真正的诗人，就要忍辱负重。世界上多数文学大家都是在冷落中成功的；相反，很多当时走红的作家和作品，很快就被人忘记了。

蔡其矫的回答从容又自信。不过，《少女万岁》没有出现像两年前在福州的第十三届全国书市上，《蔡其矫诗歌回廊》签名售书时的火爆场面，他多少有点意外，也受到触动。《东南早报》记者张超以他的新闻敏感和职业素养，不失时机地见缝插针，对蔡其矫和王炳根就《少女万岁》的成书这一话题，作深度采访，揭开了蔡其矫内心世界隐秘的一角。现摘录如下——鹿鼎娱乐平台登录

南方都市报：蔡老，为什么您觉得这本传记还不够真实？

蔡其矫：因为完全真实的情况不能够完全（写）出来，（不真实）那也没有办法，出版社也不敢把真名写出来，出来就要打官司……舆论这个东西没办法，说出来我也麻烦，别人也麻烦，有些东西我现在也不能透露，如果写出来会对不起人家，这有个道德的问题。（你们）好奇心太强不一定是好事情，艺术的真实和满足好奇心是两回事。要以一种比较理智的态度来对待这个事……

南方都市报：既然有顾忌，为什么你又对书不满意呢？

蔡其矫：我不是对出版社不满意，我是对这个社会不满意，因为有许多真话不能说出来。

南方都市报：这本书的名字很奇特，《少女万岁》，作为蔡老这样87岁的老诗人的传记书名，很让人感到好奇。

王炳根：“少女万岁”是他（蔡其矫）在50年前一首重要的诗《红豆》里的，当时他在万山群岛，跟水兵们在一起，水兵们用红豆来表达自己的感情，他借用了这个东西，在他的诗里面有像亚热带阳光一般炽热的语言，其中就有“太阳万岁！月亮万岁！星辰万岁！少女万岁！爱情和青春万岁！”——书名就用了他这首诗中的一句。如果这本书能引起反响，有一个点，那就是在爱情的观念上。鹿鼎娱乐平台登录

南方都市报：“女人”也是这部传记的一个主要话题吧？

王炳根：这本传记有很多有价值的内容，不仅仅是这么一个点……我们在这本书里，主要谈诗和远行、诗和女人之间的联系，以及艺术的产生、诗的产生，并不是为了展示他和多少女人的关系。

南方都市报：哪些是能说的，哪些是不能说的，你能不能用一句话概括地回答我。

王炳根：一句话，私人空间的事我们不说。

记者张超专业老辣、紧抓不放，一句“作为蔡老这样87岁的老诗人的传记书名，很让人感到好奇”，使蔡其矫再次陷于尴尬。蔡其矫对“真实性”和“讲真话”的理解存在明显的偏颇，不过，他又说：“艺术的真实和满足好奇心是两回事。”说明他仍不失其面对现实的勇气，以及思维的理性和清醒。

五

蔡其矫有一段说得多流传广的话——

“我的诗歌有两个支撑点，一是旅游，二是爱情。当然，爱情的内涵是很广泛的。爱祖国，爱山水，爱花木，爱朋友，爱亲属，而友情、情爱自然更是题中应有之意。”

很明显，蔡其矫所说的“爱情”是广义的，是一种大爱。然而，有些人却误读了，这其中也包括王炳根。他把“两个支撑点”变成一个后，把这“爱情”换成“女人”，然后又在书的封面，读成了“少女”。这样的转移概念对刻画塑造传主形象产生了怎样的效果呢？鹿鼎娱乐平台登录

孙绍振在序言中发问——

“炳根先生，在这本书中，把他异性的关系具体地、直接地和他的诗歌创作联系在一起了。一切都不能不因为诗而美化。

诗和诗人的生活的每一种色彩，都能够这样画等号吗？”

吴励生在书评《为一代诗杰精神造像》中自问自答——

“盘旋在脑海的第一个问题是：诗人和女人的关系。诗人跟女人真的有必然的关系吗？没有女人就没有诗歌？真的是这样？如果不是，王炳根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的篇幅（几乎占了全书的一半）去描述蔡其矫与女人的关系？

……但我还是要在此不客气地指出：我们实在看不出，女人与诗歌，在蔡其矫这里就确实存在一种必然的逻辑关系。”

邱景华对《少女万岁》扉页背面的“爱情宣言”深入考证，发现实为原来互不关联的两句诗拼接而成。他曾在纪念蔡其矫诞辰90周年的文章中说：“把蔡老看成是一个‘香艳诗人’，那不仅是误读，而且是贬低。”

是的，传记写作既要充分占有、深入研究丰富翔实的资料，又要严格选材，去伪存真，去粗取精，写出人物最本质的真实。

王炳根应该听到了不同的声音和质疑，他反复作出了同样的辩解——鹿鼎娱乐平台登录

“《红豆》这首诗不仅是写了爱情，更寄托了诗人的爱情观、人生观和艺术观，这种观念几乎是贯穿了诗人漫长的人生之旅。所以，当我在写作诗人的传记时，我用了这首诗中的‘少女万岁’作为书名，这绝不是用来招徕读者，皆因人之所致，情之所在也。”

然而，蔡其矫又是怎么看的呢？

在接受《东南早报》采访谈到《少女万岁》的装帧出版时，记者称许是一种“情感历程揭秘”，蔡其矫则说，其实是“一种无奈的操作方式”。2005年9月，在福州寓所接受伍春明的访谈时，他直截了当地说——

“我的传记书名叫《少女万岁》，是出版社的商业操作，庸俗得很，我不喜欢。”

既然是“不喜欢”，为什么当初审阅时不大声说出来？可见他对“庸俗”的认识是经过一个过程。当然，这个时候说出来也不迟，毕竟是有个明确的看法和态度。把一位“用自己一生穿越近百年中国的苦难，九死而不悔”，在现当代诗坛卓有建树的诗人的传记，取名“少女万岁”，这是剑走偏锋的冒险，与蔡其矫内在的精神冲突是必然的。任何文学作品都不可能靠噱头取得成功。蔡其矫早说过，“只有作品能使人站得住”，“只有作品在读者中的影响才能使人信服，其他的快捷方式都非长久”。鹿鼎娱乐平台登录

今年是蔡其矫诞辰100周年。《少女万岁》的史实是经蔡其矫生前亲自审阅的，它在蔡其矫传记中独树一帜。作者历经八载，三易其稿，生动讲述了传主诗歌人生的传奇故事，并“试图从中阐述某种诗人的素质、诗歌的产生和艺术的规律”。应该说，这个写作目的基本实现了。不过，作为一部完整的传记，王炳根还需再补写最后的3年。我希望这篇拙文能对传记增订再版时有所帮助。精益求精，成为一本蔡其矫要求的“恰当、有力、能服人”“一看就放不下”的传记精品。